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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

【南一段行腳之九-拉馬達星星、水鹿與血紅的星空 】

陳玉峯
~我一生山林自然行,最讓我感懷的原住民伙伴,大概就是梅山村的江丁祥先生(拉乎伊),他陪伴、協助我調查無數的樣區,走過漫漫的天涯路。他話不多,年老時更是緘默得如同山中的樹。2005411日我獨自一人下榻梅山活動中心,訛聽他已往生,教我夜夢〈拉乎伊與他的豬〉,可愛的故事(收錄於陳玉峯,2011,《山千風之歌》,28—33頁)。又隔了幾年後,有天我專程前往梅山探望江,他太太向我抱怨:「他都不肯說話,就這樣看著山。我叫他,他都不回應!」而他看見我的瞬間,眼神活了起來,嘴角也向上微翹。他跟我說了一些話。
望山有多種形式及內容。我知道江一直在跟山林大地對話,以至於忘卻人間的俗話。
將近四百年了,外來入侵客從來不解台灣的原住民,他們替原住民取了很多的名、蓋了很多教堂及平地的房屋,「教導」他們如何生活、享受,強迫施加了不同的生活型,代替他們思考,決定了他們是誰,篡改了他們的靈魂,塑造了他們的神靈,美其名叫「德政」!到底是誰野蠻?!誰人叫「蕃」?!「台灣人」被外來政權污名化,台灣人更汙名化了原住民,到現在還是一個樣!相對的,也有少數華人,頂著整體華人的罪孽,委身「救贖」,卻下場悽慘!台灣人還沒學會異文化的相互對待呢!~
合該是雨霧濛濛中走過馬西巴秀山;合該是草木垂淚中來到馬西巴秀石洞區。
從馬西巴秀山頂南下,不到1公里處,即石洞區。而愈是靠近石洞,以及石洞之後的一段路程,大抵是整條南一段中央脊稜上,甚為奇特的地形。
§馬西巴秀石洞與拉馬達星星
關山南北盡是單面山,但南下到了海諾南山暨其以南,地層隆起的角度趨緩。趨緩或較平行的地層,到了馬西巴秀石洞區的前後,我認為有可能在冰河期結束的8千年來,曾經發生極為慘烈的大地震,且在石洞的南北一帶,發生脊稜岩層的大裂解,形成巨大岩塊的堆疊,斷落的巨岩彼此依重力、不同角度靠倚,也產生了馬西巴秀石洞如此楔子型的所謂「石洞」。說是石洞,事實上只是巨岩塊斜插地面所形成的斜三角形庇護所罷了,北方的向陽石洞也是同類型,但規模小很多。
我推測,真正的石洞很可能在岩塊區的地下。
馬西巴秀石洞的下方,由於蔽風,台灣鐵杉純林極為高大
石洞南方的中央脊稜向東叉出一條側稜,其最高山即石洞東南方的1.5公里處的伊加之蕃山(2,818公尺),而順著這條側稜稜線蜿蜒東下,即抵達伊加部落,該地下方即伊加之蕃溪谷。伊加之蕃溪往東北流,注入鹿寮溪,再注入大崙溪,最後在今之南橫新武橋處,匯入新武呂溪。
「伊加之蕃」可能是1910年代才產生的地名或小部落的名稱。它是在1915年的抗日「大分事件」之後,布農族霧鹿社頭目拉馬達星星所拓殖,位居中央山脈直下的溪谷上方,1927年日治台東廳的警察報告敘述,伊加之蕃(Ikanovan)位於新武呂(路)溪支流大崙溪更上游的支流源頭處,既隱密且路途甚遙遠,山徑多危崖峭壁,簡直是生人勿近。該地住有拉馬達星星家族13人,另兩戶跟隨者計18人,該小部落合計31人。
拉馬達星星算是較晚期投入抗日的爆烈性格的布農英雄,但他與日本警察周旋了長達18年。據說他靠著天險及伊加部落的隱蔽,讓日警吃足苦頭;他躲避日人追緝的藏匿地,包括中央脊稜的馬西巴秀石洞,似乎這裡也是他越過中央山脈,前往南橫寶來村,他的第二任太太的娘家的通道之一。
他的遭遇很悲慘,19321217日,他跟兩個兒子因外出至馬里加宛社,醉酒時分被日警寺澤芳一郎逮捕。2星期後,拉馬達星星及4個兒子(最小兒子名叫斯巴利並無參與抗日,甚至曾協助日警,他才14歲),以及塔羅姆家族4人,合計9人被日警處決。
寺澤芳一郎還在193317日,率隊前往伊加之蕃,焚毀伊加部落,掃蕩所有布農人。伊加部落曾經存在的時程不到17年。
關於拉馬達星星的傳奇故事,讀者可參考徐如林、楊南郡(2010)的專書《布農抗日雙城記》,該書完整交代布農族從17世紀末葉,由西部濁水溪流域,分批遷徙東部,最晚的一支即郡社群,他們抗日的前因後果等等,完整的故事。另一方面,我也曾在《台灣植被誌第六卷濶葉林(一):南橫專冊》(陳玉峯,2006)中,翻譯、介紹了寺澤芳一郎(1937)的撰文等相關資訊。
我們在馬西巴秀山洞小憩,而麥導訪問阿清關於拉馬達星星事宜,我也補充說明布農抗日的傳奇,而且強調施武郡群(原濁水溪郡社群東遷的族群)可歌可泣的山林故事,理應拍成台灣精神的史詩電影,且如馬西巴秀山洞及伊加部落等,也該設置永久誌念的歷史遺蹟。然而,MIT播出的影帶,刪除了我對台灣山林人文部分的闡述。
台灣原住民最最珍貴的文化(我的觀點而已),在於他們世世代代同山林自然生死交融且合體的生活型、土地倫理、自然情操,以及其在台灣在地的價值觀、內在之人與人、人與神靈的關係等,普世人性之與台灣生界共同演化出的內涵,不能以個別案例或馘首行為等否證之。近年來如斛谷先生(SutejHugu)之以全球原民文化復興、整體論(Holism)觀點,竭力弘揚並平反原住民的議題;台東大學劉炯錫教授之長年奉獻原民在地新生代的培育,等等,值得肯定與大力提倡。
幾十年來,我同原住民朋友在山林間研究調查,我理解彼此生活文化習慣的鉅大差異,以及如何彼此尊重的包容。而在自然生界的背景中,毋寧才是可以相互學習與彼此相輔相成的重要內涵。狹義的台灣人及原住民之間,必須在土地認同、意識型態的基礎上合一,但這面向還有龐大的時空待改善!
§水鹿的環剝現象
連日的風雨持續將山區降溫,每逢晨起,往往可發現水氣結冰。而陳月霞與我的登山裝備不足,我的衣物、登山靴,都是數十年前老化、脫節的舊物,加上陳月霞保暖不足,中餐又嚥不下公糧的甜食,因而走到馬西巴秀山洞時,漸呈失溫狀態,幸虧阿宏、悍馬(谷明華)等發現與鼓舞而得以續航,但我們提前臨時紮營於距離卑南主北峯約3公里的鞍部營地,下午3點半抵達。而原訂紮營於三岔峯下營地,隔晨登卑南主山看日出的計取消。然而,世事萬象難料,這麼一延遲,卻讓我們在隔天傍晚(35),享受卑南主山浩蕩的雲海與夕照,也劃下MIT中央山脈大縱走落幕的最佳結尾。
201334日這天行程的生態意義,最顯著者即前述巨石崩疊,以及鐵杉林與水鹿的關係。
馬西巴秀石洞北小段及南大段的連續大石塊,像積木般的層層堆疊讓我聯想推演小關山北峯及小關山,假設今後的某次大地震,造成山頭尖大崩跌,大致可能摔成如同石洞前後的岩塊橫陳區。而大震、崩堆之後,此一台灣鐵杉林帶領域的巨岩,仍然可以提供玉山圓柏及少量高山植物的寄存,形成34日沿途所見,玉山圓柏、台灣刺柏台灣馬醉木華山松台灣鐵杉等,彼此鑲嵌的隔帶共構現象。
我在走過岩塊區時心生一念,如果我下次再來,很可能許多部消逝無踪了,因為亂石區代表向源侵蝕的力道強勁,植被與立地的動態變遷很是劇烈,是謂物換星移。
其次,沿途穿經不少台灣鐵杉林,以及鐵杉更新的幼齡林,但幼齡林中常見一小片林木死亡的現象,似乎是水鹿集體磨角或啃食樹皮的結果,或說鹿群偏愛鐵杉30年生以下的幼齡林,導致幼樹一叢叢、一塊塊的片面死亡現象。此外,從馬西巴秀山以南,台灣馬醉木的數量顯著大增,推測是因為水鹿不吃有毒的馬醉木之所致,而我從沿途的樹木觀察,顯然台灣二葉松、華山松等,水鹿也敬鬼神而遠之。奇怪的是,水鹿卻愛啃台灣鐵杉、冷杉的小樹樹皮,難道這些針葉樹皮中含有牠們愛吃或必須吃成分?是否牠們只啃尚有葉綠體的小樹?還是另有玄機?
我的林野經驗歸納,許多落葉樹維持樹幹、小樹及枝條的青綠色較長時程,例如台灣紅榨楓等,讓我推測落葉樹由於一年中,有段長時程欠缺樹葉進行光合作用,而綠樹皮可以捕捉光能,不無小補。然而,同樣是落葉樹的樟樹(:每年春季先抽長新葉後,老葉全數掉光,因而一般人較難感受是落葉樹)一樣在小樹及樹條維持綠色樹皮,是否也是搶奪光的策略?事實上演化從來不是導向「完美」,通則恆生例外,生態研究找出一些「相關」,但「相關」(不管相關係數有多高)並非因果關係,因為生界現象沒有定律(law),有了定律(物化世界)大概即非生命!
水鹿或野生動物之與森林的動態複雜關係,實在不宜由「相關」立即下達因果關係的判斷,甚至從而主張「因為水鹿大量咬死鐵杉、冷杉小樹」,「所以可以開放狩獵,搶救針葉林的更新」!
「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」,至於「用意」內涵千變萬化,我只學會謙虛可以探索無窮!而看到了水鹿的痕跡,讓我也想起鹿野忠雄之與台灣山林的詩與歌,低吟高唱在山地、在離島。
§血紅的星空
紮營地週遭都是台灣鐵杉各種齡階的森也有稀疏的幾株華山松,鑲在森氏杜鵑、台灣馬醉木、台灣刺柏的灌叢中,基本植被還是玉山箭竹的高地草原,而竹高度大致在30公分以下,它們是水鹿的主食。我們所在地位於東向坡;西向坡是崩崖,但已呈穩定的崩積地,我估計穩定狀態已超過50年,這是由樹齡反推的結果。
上山的第七天夜晚,我們一樣夜宿於中主脊的稜線下側,來時路大致也都是。不管是山頂或稜線,都是地形搶空的極致,剃刀邊緣。
山頂、稜線有個看不見的反差,表面上山頂、稜線乃局部地區的「登峯造極」,所謂的「頂尖」,然而,以台灣為例,簡化地計算,依據板塊擠壓速率,過往百餘萬年來,台灣地體合該隆升10公里高度以上,也就是平均1年應長高1公分,也有人計算這百萬年來,平均每年長高0.2-0.5公分。
不管如何計算,長高的部分至少大約一半至96%是崩蝕掉了!
我們可以想像,所謂山頂、稜線,事實上是持久度最差的部份,恆處於不斷且快速的殞落之中!頂級的意思就是即將衰退或下掉。任何人爬到山頂又如何?你能不下山?偏偏絕大部份的登山者,總要設定登頂為目標。這類的妄相一向就是人類的桂冠,實在很可笑!除非你採取玉山圓柏式的登頂,不斷地以世世代代循環「登頂」!專制皇權嗎?!這是多餘的聯想。
山頂、稜線從來急遽地進行崩蝕,我們一路走來的山徑下方,事實上充滿裂痕、裂縫、坑洞,甚懸空,所有的山稜路都會很快地消失;我們走在中脊稜上,可以說成搭「樹懶型」飛機的凌空分解動作而過,我在第一天(第一篇):「我只是從地上摔到天空,走一趟未完成的天堂之旅」,潛意識中的直觀,一半左右即此體會。
南一段縱走到此,我大致已可下達全程的生態特徵或意義精要矣,登不登最後一座百嶽的卑南主,其實只是一種程序性的儀式而已。總的說,南一段登山路以台灣鐵杉林為大本營,但曾經廣的鐵杉林海在千年來必然遭逢極為猛烈的森林大火,我想像或認為有次超級大火,必然在台灣海峽、蘭嶼、綠島及海面上,都看得到南一段「天頂距」的焰,燒紅至少半個月的星空!說不定天古籍上可尋獲我的冥思場景哩?!
台灣鐵杉林固然是主體,其火焚後且再三地表的最大面積植群,正是玉山箭竹高地草原,台灣鐵杉及玉山箭竹正是南一段的「關鍵物種(keystone species)」;此外,高山植被帶(代表性物種即玉山圓柏)及台灣冷杉林帶則被壓縮到台灣鐵杉林帶裏,這種壓縮現象的終極表現,就是北大武山山頂的懸空斷崖上。
201334下午4時前帳篷已搭妥,而雨霧也開始收斂,天氣逐漸放晴傍晚時分,老天爺賞賜給我們漸次下沉的雲海以及夕照,我貪婪地按著快門。

入夜以後,星辰與月光,流瀉與眨眼;水鹿的鳴叫此起彼落,角鴞的嘀咕也湊一角。人生何時何地得享如此星級的風光?睡覺未免太殺風景?這夜,我享受了甜蜜的失眠。

40-469 201334日上午1012分,我們抵達馬西巴秀石洞。
40-48440-482
據說布農族抗日英雄拉馬達星星曾經在馬西巴秀石洞,閃避日警的搜捕(2013.3.4)
40-491
201334日下午我們提前紮營,連日來的雨霧逐漸收斂、下沉。
40-529
老天賞賜的雲海與夕照(2013.3.4pm5:49)
40-555
夕陽入雲海之後,水墨的山景(2013.3.4pm5:56)
 
40-667阿宏與陳月霞(2013.3.7;石山山頂)
40-668悍馬(古明華)與陳月霞(2013.3.7;石山山頂)

2016年7月12日 星期二

【南一段行腳之八─像山一樣的思考】

陳玉峯

如果沒有201332日的狂暴天候,MIT中央山脈大縱走無法劃下完美的句點,我也無緣接受大化天啟,但兩者大抵無能言說、無法入鏡。自然界的底蘊,還是在形而上的層次。
全體隊員16人,我是倒數12名抵達臨時紮營地的。原本規劃夜宿於大約1公里外的「淺草坡鞍部營地」,但即令先遣部隊,一樣受到超狂風雨的阻礙,無法推進,幾乎全員皆有被風雨擊倒的紀錄,差別的是次數多寡,阮小姐還在能見度極差的草原上,走失過一陣子。
當我抵達時,簡易的公帳才剛架好。而攝影師阿益貴重的主機,約在過了小關山之後即行收起,只剩麥導一部簡易機及小型水中攝影機派上用場。事實上,這樣的天候,保命都有問題,拍攝則太過奢侈。
我剛走到營帳下,麥導拍攝的燈光打下來問:「辛苦了,這段路如何?」
由於後段大約3公里路程,我似乎已進入冥想,和著風雨節奏,跨入萬年的時空隧道,有時化身玉山圓柏,有時我與玉山箭竹合體。腦海中曾經走過的大山生態場景,一幕幕倒帶瀏覽,也不斷組合成演化的故事。我完全沒想到任何安危的問題,因為這是肉身人類,得以超越被生死綁架的難得時分,也是感同身受於生命、生界,處在極端環境下的況味,延展成演化的返祖現象,當然,也輕易地推演及驗證植被生態的理性重構與演繹,時而省思一生流年,還有,時而轉為完全不思不想的淨空。我領悟諸多理性與直觀的介面。可以說,在那天旋地轉、洪荒世界的3小時餘,我充滿智性的喜悅與法喜!

§鷹嘴鋸齒效應與高山植物
因此,當麥導一問,我的興奮如同山稜上的噴射氣流:
「喔!今天至少有三大新的老發現……」我忍不住急於要分享喜悅,但為避免被誤認為「神祕主義」,只能從自己的專業切入。我談起例如雲水山頂附近,巉岩上千年的玉山圓柏,以及沿線反插坡崩崖頂零散的圓柏植株等,說明崩塌岩塊界面上,由於有圓柏坐守處,隨著圓柏根系的捍衛,延緩該地崩塌的速率,但旁側欠缺圓柏的盤據,則不斷崩陷,因而導致山稜線形成鋸齒狀,鋸齒尖往往就是圓柏的堅挺,然而凹陷的微地形,承受強大的西風或如今天的噴射氣流時,容易形成小風隙,增強風壓、侵蝕與崩落,終致圓柏暨岩盤系統有如孤島般的凌空,最後岩塊連樹終於貫摔崖下。我推測在崩崖下方,必然存有一些掉落的圓柏樹島,如今甚至尚未死亡。
然而,圓柏突尖岩塊挺立的時程動輒數百、數千年,足以產生大量的種子,逢機以再度萌長,整體而言,玉山圓柏族群延遲向源侵蝕的速率,連帶的,不僅免於自身的滅絕,還可庇護若干高山植物的苟延殘存。這就是氣候條件已屬於台灣鐵杉林帶的區域或範圍內,高山植物之所以延續香火、血脈的主要機制之一,但因崩崖面積狹限,依面積與物種歧異度曲線的關係,因而物種的多樣性劇降,此即南台高山植物之所以偏低的成因。
32日從上躋小關北,再上小關山,下走,經雲水山,以迄紮營地的約10公里山稜路,屬於東台大崙溪最上游順向坡式的向源侵蝕區,而小關山的正東方較脆弱,被挖蝕得最往西邊靠,直到較堅硬的小關山頭而暫時停損。
這整段脊稜路的海拔高度,大致介於2,950-3,250公尺之間,依南台氣候條件而論,台灣冷杉林已屬強弩之末,或接近完全消失之前,但由於西元1350-1850年的小冰期500年,才又勉強復甦,因此,假設3百年前此段落還是針葉林披覆,則以台灣鐵杉為大宗,而3(或更久)年來,必然曾經發生反覆的火燒,也形成鐵杉林帶的台灣二葉松次生林,且松林又被大火燒掉,例如此段之前的海諾南山頂,而長期滯留於玉山箭竹高地草原,以及台灣刺柏等次生灌叢。
另一方面如前述,玉山圓柏及少數高山植物係拜反插坡崩崖頂,「鷹嘴鋸齒效應」,以最險峻、最嚴苛的立地條件,靠藉玉山圓柏之最能適存於岩隙、岩屑及岩盤的自我護持,續絕存亡於稜脊的孤峰巉岩,彰顯創世以來,至少150萬年來台灣無常的最佳恆常,是堅持,也是無為。
我就是在暴風雨霧中,觀見千百年山稜與生命的眷戀與興衰,美麗與憂愁,四季的容顏與生老病死,還有自然生命史背後的意識與奧密。
筆記上我也歪斜記載著32日來時路,基本上是單面山順向坡的古老地形,如今的台灣冷杉,正由老木繁衍更新中,老、中、青、少聚集成小部落;而台灣鐵杉則有多片陰暗的幼齡林,正在重整旗鼓。
其實自己實在厭惡將這些簡單的現象與道理一再演繹、敘述,但在後來我才逐漸明白我為何如此,因為人世間的故事也一樣,不同的人、不同的名字、不同場景,從來上演大同小異的劇作,差別的就是不同的生命體啊!何況,沒有走過生死路,怎能瞭知生死門?我是在32日走過台灣高地生界的演化大關卡啊!
然而,修行者要進行冥思、入定前,總是先與周遭環境諧調,讓自己的鼻息、氣場與環境合一,然後才能漸漸進入自己內在的深層意識;出定也是循序而九彎十八拐從容出離。而我剛從3小時噴射氣流的漩渦中出定,卻急著與人分享,直是亂了套也動了氣,因為,只有我在鏡頭前講得興高采烈,所有夥伴卻都在風雨中垂頭喪氣,一旁的阮小姐看到我興奮的「報告」,淚流滿面地直呼:「真的不一樣!真的不一樣!」害得我當下打住,繞道旁側去卸下背包。

§像山一樣的思考
晚餐時我問小高(高巴力,山林畫家;原為桃園人,後來歸化為布農人)這段天路在201112月底發生的悲劇,6人登山隊伍有2人喪命。小高說:「失溫啊!這種天候,可能更惡劣吧!當時無法救援,也不能停頓,體力不好又過勞就失溫!不想談,我們身處現場,下山再說吧!」
南一段除了玉山國家公園範圍內有個山屋之外,目前完全沒有避難處。阿宏說,若有定點山屋,至少可予登山者有個目標,意志力不會很快地被消耗掉,存活機會大增。
而阿清(全蔣清)從第二天開始,跟我談的話題多聚焦在「開放打獵」,好像我是「頑冥不化」的保育主管當局,而他代表原住民的打獵心聲,因而鑒於32日狂暴天氣的體力耗損,麥導決定33日原地休息一天的空檔,我們就在中央高地舉行了一場「開放打獵與否」的「高空辯論會」,由陳月霞與我擔任反方;由全蔣清及幸益真(藍教官;2015.9.24往生)擔任正方,整個過程我將之寫成專文。
關於原住民狩獵的議題我有理念、生態原理、文化與事實糾葛的若干遲疑。站在一生理念與生態信仰,我徹底反對假原民文化而行商業牟利的惡質打獵,問題之一在於台灣的食物鏈、食物塔頂層的動物如台灣雲豹、熊鷹、蟒蛇等,殆已滅絕或式微,或說目前並非完整自然的山林;而原文化的狩獵也隨時代變遷,呈現高科技、非傳統文化的獵殺,但人的劇變,遠比自然動態平衡的變遷劇烈,弔詭、衝突與魚目混珠的狀況頻頻發生,絕非二分法所能解決!在此暫不談論。
我一向逢機訪談任何際遇的人們,而小高是個很有意思的山林畫家,他擔任揹工、嚮導,他隨身攜帶著畫具,遇有美妙的山景或空閒,他就作畫。我問他對山的感受,他答:
「山,是朋友,遇見倒木,人就要跪下來(好鑽過去);碰上枝葉,就得先敬禮(以手撥拂穿越)。人在山中得先學會謙虛,謙而不卑。山,是生計,是先人,是神靈;山,教導人所有生活的一切;山是任何人的導師。我對南湖大山情有獨鍾,因為它是盛花季的天堂,上、下圈谷是高山植物的天堂,帶給人們美的震撼!人說『黑色奇萊』,但它絕非黑色,它是多重色系的變化,被形容成黑色,只因那是山難的心理映射。奇萊一點都不黑,人的心才黑。在3,500公尺營地看向陽大崩壁很美,從向陽看關山當然美,雲海之上,金字塔般的南台首嶽!
我畫山的靈魂;我很是尊敬山。山是活體,他會保護我們,也可以輕易地摧毀我們,像昨天的強風,脆弱些的人就被吹下去了!山靈無所不在……」
阿宏則說:
「山,因我而生;我,因山而生。台灣高山對我就是絕美的享受,我沒什麼特別的感想,我一到山林野地就是完美、平淡、自然,實在沒甚麼多餘的言語、文字得以形容。
我一上山,只想放空自己,一切歸零,沒有多餘,更不會想去經營什麼。上山就是自然,台灣高山就是全世界。世界無奇,你融入的話,就是無奇中的無奇。放空、放鬆,沒什麼跟山多事去!老莊?沒有放下就得不到美妙。在山中,你抓不住什麼,帶不走什麼……人愛抓東西,在山中硬要抓,只抓住約束與困惑,如果你可以全部放開,就可來去自如。
到山上就是放空,沒有矯情。我不管到了哪個三角點,發生什麼過程,放空就是了,超脫一切的束縛……」
阿宏沒講些什麼放空不放空!其實,這也是「像山一樣的思考!」
201333日,我們在營地輪空一天,且在狩獵開放與否的辯論會之前,原住民朋友大唱「中央山脈之歌」熱身。也許,在這島上生活了幾千年,當代的我們可以在歌聲迴盪的時刻,感受回到遠古洪荒,且貫串迄今的貼切感。
天氣一樣低迷,午餐後原民朋友多窩縮在睡袋中養精蓄銳,我則流連瀏覽著雨中南台高地的,一頃多出來的悠閒。入夜,噴射氣流還是怒吼狂飆。這兩個夜晚,由於我們的帳篷位於斜坡,無法平躺,也乏重覓另架帳篷的有力動機,睡眠品質如同天候。

§前進馬西巴秀山
201334日早晨。淺草坡鞍部北方另一鞍部上,我們投宿兩夜的營地依然雨霧霏霏,稜線上仍然是暴風斜雨。營地位於瘦稜頂下,海拔約2,900公尺。周遭有台灣鐵杉老樹,加上其幼齡林;而位在稜線帶上的小鐵杉,不知是受風強大,抑或野動啃食,在樹幹基部或以上即多分歧,當然也有可能地表火曾經干擾。
這裡的玉山箭竹高度在1-3公尺之間,端視微地形及被地表火焚過幾回而定。
我們再度出發了。延續著前幾天之闖入針刺海的灌叢,台灣刺柏的針刺葉尖,以及川上氏小蘗刺蝟般的硬刺、葉緣的細刺,這是近30年來野生動物幫助針刺植物,清除其他植物競爭陽光的效應之一。
雖然沿途霧雨濃稠,但各類挺立的植物枝椏之上,包括蕨類的附生植物稀少,說明我們遭遇的雨霧,只是天候的例外,平常應以相對乾旱為常態。
出發之後的山徑大致一路挺升,且進入玉山箭竹高密度的灌叢。到了東西的坡面上,穿越一片樹齡約半百的台灣鐵杉密林,也就是高密度集體發芽而來。麥導短暫的訪談時,我說從營地到馬西巴秀山這段路上,我認為在50-80年前發生一、二次高地草原的火燒,火燒後,至少二處小面積的老鐵杉開始下種更新,形成植株高密度族群的幼齡林,目前正進行劇烈的競爭中,許多小樹已枯死。這些更新中的台灣鐵杉長出的時程,前後差距至少30年,他們從密集的小樹苗,長成大樹的間隔大概彼此相距4-5公尺,我估算出此地台灣鐵杉小樹可以長成大樹的比例,低於千分之一,而且,近230年來,水鹿數量大增,台灣鐵杉小樹慘遭水鹿磨角,環剝致死的比例驚人,橫增演替鉅大的干擾變數。
我們登上馬西巴秀山(標高3,020公尺)山頂。
山頂植群乃台灣刺柏、台灣馬醉木、高山芒、台灣二葉松、玉山針藺、玉山箭竹矮小體型的高地草原及灌叢。反正就是台灣鐵杉林遭遇多次火燒之後,曾經形成台灣二葉松林,且又再度循環火燒,形成演替與反演替拉鋸的戰場,而了無新意。
比較有趣的是,馬西巴秀山頂下,玉山圓柏與台灣鐵杉並存,而台灣冷杉林帶消失。此一趨勢或現象,到了卑南主峰以南即式微或完全消失,直到北大武山頂被我找出2株孑遺的玉山圓柏,譜寫萬年來最後的熄燈號誌。我推測後代子孫可能沒有機會,見到北大武山再次出現台灣冷杉林及玉山圓柏矣!
我一生40年山林調查路,恰好見證台灣自然史自從上次冰河結束的萬年來,台灣龍骨生界變遷最後的直擊證據。回想40年前在台大植物系時,冥冥之中,台灣的山神、精靈讓我許下撰寫一部《台灣植被誌》的大願,如今大致已完成。或許這就是我存在的基本任務吧!?我合掌感恩所有的際遇,讓我獨自完成自許「欠台灣的一份天債」,啊!我是何其幸運、幸福的台灣人!
南一段縱走已經走完3分之2,馬西巴秀山以南,別具意義的自然史與原住民的滄桑即將交會,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史詩悲歌!

「馬西巴秀」是布農語,意即滿山的鐵杉或冷杉,毫無疑問,馬西巴秀山代表的是台灣鐵杉的原鄉。

40-461投宿兩夜的雨霧中營地(2013.3.3Am8:59)

40-462休息的201333日,我們在營地舉辦高空大辯論:該不該開放原住民的狩獵?

40-465201334日早上940分,我們登上馬西巴秀山頂。

40-466馬西巴秀山頂的三角點(2013.3.4)